當小說故事情節發生在自己的身邊,才驚覺自己正處於再真實不過的社會。很難定義出小說故事情節的真假,就如同很難定義出好人和壞人,若可以清楚地分辨,這個世界就顯得虛偽。

 

第一次遇到Isac,我問他從哪裡來,他說他是澳洲的原住民。有著黝黑的健康膚色,濃濃的眉毛,捲密的黑色頭髮,一副燦爛的笑容,操著不是很澳洲腔的英文。他的確很有資格稱自己是澳洲的原住民,一度以為他就是的時候,再仔細看他的膚色、頭髮、口音,我對他說:「你比較像從中南美洲來的,在美國混在黑人群長大的小孩,不然就是有澳洲原住民黑人和白人的混合的血統。」

 

他轉動著眼睛,笑了一下,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,他跟我說:「常常走在街上遇到原住民,那些迎面而來的原住民,身上有著多天沒洗澡的臭味,伸出手來對著我說:『兄弟阿,給我些食物吧!』通常在那個時候,我都會施捨給他們。我對他們感到非常得難過,因為他們是我的兄弟呀!現在的我一周工作七天,有這份能力的時候,都會盡量給他們方便。」月光照在他的臉龐,剎那間莊嚴了起來。

 

不管他是不是說著偽善的言詞,光是那份照顧自己兄弟的心就令人動容。心裡還是忍不住地想:「你老大工作這麼辛苦,難道不會跟他們溝通一些觀念,叫他們也去工作阿!」

 

心裡的話果然藏不住,忍不住道:「他們怎麼不跟你一樣辛勤的工作呢?」Isac很自然地聳聳肩回答我:「這就是原住民吶。他們習慣以天地為家,沒有要為吃飯而工作的這種觀念,累了就躺在樹下睡覺,也不在乎別人的眼光,但我不一樣,我會去想,我辛勤工作為的是有好的生活品質,有些原住民不是每天都洗澡,我每天都會洗澡,我希望別人敬重我而不是厭惡我身上的臭味。」說完後給我一副很燦爛的微笑,然後把車子的音樂調大聲,那時從車上洩出搖滾音樂的聲音似乎蓋掉了些許懶惰的臭味。

 

這就是我很佩服他的一點,這些事情他可以說的這麼自然,他跳脫了自我,融入了澳洲原住民的思維,變成其中的一份子。在當下的那種感覺,所有的表情都是很自然的流露,要騙人就輕而易舉。在那時候雖然有些懷疑,但也沒有極度不相信的理由。

 

第二次見到Isac,在同樣的場合,吃著同樣的韓國烤肉,也許聽著同樣的音樂,不過他似乎已經不是同樣的角色。他說他曾經殺過兩個人,這時他的臉刻意表現猙獰的模樣,惹人發笑,旋即又說那兩個人只受了點傷,然後他就得到法庭報到。大伙的目光焦點馬上集聚到他臉上,思索他言語的同時,我不禁納悶,這麼有兄弟情的人,怎麼會去殺人?

 

於是他開始娓娓道來:「那年我只有13歲,住在樹屋上,那樹屋的大小只能容納一個人,那個午後我就躺在樹屋裡,看顧著自家成群的牛,那時有兩名盜賊企圖射殺我們的牛群。我是個曾受過良好射擊訓練的人,對空鳴槍警告盜賊後,那兩位並沒有離開的意思,反而搜尋我的所在位置。樹屋因為被樹枝樹葉遮掩,是非常隱蔽的地點,他們根本無法確認我的位置,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射擊不到我。當時我只能自我防衛,當我射傷一名盜匪時,另一名試圖逃跑,當時的狀況是,如果我不自我防衛,他們便來殺我。」

 

這其中有破綻,「當一名盜賊已經受傷了,另一名想要逃跑,為何兩位都受了傷呢?」我好奇地問。

 

他惡作劇地哈哈大笑:「因為我不想看他跑,我朝他的大腿射了一槍。」這就是我認識的Isac,不管情況多麼緊急危險,不管當下如何處理,事過境遷後,他可以把自己的故事講得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,完全不當一回事。

 

13歲殺人,怎麼說都比這幾位在座的韓國人當兩年兵拿槍打小鳥還刺激了一點。Isac像勾起了悠久回憶般幽幽地說:「那時候什麼都不知道,就被送到法庭,幸好我叔叔是律師幫忙處裡一些事情。」這小子年紀在三十歲上下,想不到歷經滄桑,但風雨的事情並沒有在他臉上刻畫,他又一副天真燦爛地笑著說:「去法庭三個月後,在回家的路上,突然間改變方向直奔國際機場,我身上連護照都沒有,就被送到澳洲的布里斯本,後來才知道原來我有紐西蘭公民的身分,可以連帶擁有澳洲的永久居留權,我連紐西蘭去都沒去過就有公民的身分,實在是很好笑。」說完後哈哈大笑,彷彿這件事情不是發生在他的身上。

 

我相信如果Isac是女生,有一天走在路上他被強暴了,他還是會哈哈大笑地說出被強暴了這件事情。

 

他早已跳脫一切,那時的自我、真我,以現在的他來看都是虛幻的。

這人,活得灑脫。

 

故事怎麼聽都像從電影情節取擷出來的,但聽起來還是比他是澳洲原住民的事實來的順耳,因為這證實了他的膚色為甚麼比較不黑,13歲來澳洲重新學一門語言,的確在語言學上而言,這年紀會帶有原來母語的發音習慣,所以英文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口音。光這兩點讓我相信他是從Samoa〈註1〉移民來的。

 

Isac接著道:「那時後來澳洲,一句英文都不會講。每天上課,只有我和一份午餐,好不容易有人來跟我講話,那是老師,也聽不懂他在講什麼,我便指著三明治用眼神示意告訴老師:你要吃我的三明治嗎?」說著說著,又哈哈大笑了起來,但夾雜著些許的無奈。天地間只剩自己和三明治,尤其是背負著殺人的罪名,除了一份孤獨外,還要承受別人有色的眼光,這是一般人無法體會的心情。

 

幸好當時Isac年紀尚小,學語文的速度還是比一般大人快多了,兩三個月後,他漸漸聽的懂一些簡單的英文。Isac笑著說:「雖然是這樣,我身上還是不時帶著地圖和地址,有一次火車坐到睡著,已經到了城市的另外一頭才醒來,正在慌張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,車長說火車還會回頭,我當時舒了一口氣,可是車長又接著說:『要付錢的。』,我對車長說:『我只是坐過頭,而且我是學生沒有錢。』車掌犀利地說:『我管你是不是學生,沒有錢就滾出我的火車。』」Isac很無奈地笑了一下,聳聳肩很自然地講:「又得給叔叔罵了。」

 

我開始相信他說的這些事情,澳洲各色人種本來就很多,剛開始白人之所以會來是因為澳洲和紐西蘭是流放囚犯的地方,一個在Samoa生活不下去的人,透過關係移民來這,也不足為奇。Samoa這國名只有在念民族獨立運動章節才會出現的國名,或是唸落後國家的經濟發展才偶爾提到,這麼貼近我的生活倒是頭一次,忽然間感到自己與世界的地理和歷史不可分割地連接起來。

 

生活的本質是要活得真實,我的朋友Isac徹底地真實活著,毫無隱瞞,呈現自我風格。月光照在他天真無邪的臉龐,讓我不由自主地相信他。

 

第三次見到Isac是在他家,我相信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他。偌大的游泳池坐落在別墅旁,棕梠樹圍繞池邊,地上散落著些許的樹葉,池裡打著鵝黃的燈光,空氣中散發些許今晨清洗池裡消毒水的味道。當熱帶的微風吹過臉龐,顯得那麼地輕柔的同時,Isac正等待朋友過來刺青,師傅已經到了,他似乎顯得有點不耐煩,半揶揄地道:「這小子不會是真的害怕而落跑了吧!真是個膽小鬼!」

 

然後指著自己左臂的上半部肌肉說:「我做這老虎的刺青,可是一氣呵成的呢。」說著說著,又驕傲地呵呵笑了起來。

 

我在池邊踢著水,聽著他說著一些事情,但心底還是存著疑惑。笑地天真燦爛的一個人,可以這麼真實地講述自己故事的人,可以這麼不在乎檯面上的真實事實,那屏幕的背後又是怎樣的人?

 

 

 

Tea time

 

〈註1〉Samoa中文為薩摩亞,全國名為薩摩亞獨立國,西南太平洋的一群島,在1962年一月一號宣布獨立。緊鄰澳洲布里斯本飛航四個小時的小島,國土面積2831平方公里,為台灣面積的十二分之一弱,人口僅二十幾萬,以農業為主。薩摩亞原本包括位於東方不遠的美屬薩摩亞,但因德國、英國、美國在十九世紀後半期,為了爭奪薩摩亞發生了嚴重的國際對抗,根據條約規定,德國和美國分割薩摩亞群島,次年美國占領美屬薩摩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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