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國後,外婆立即撒手人寰,人沒見著,但魂有回來,我知道。

 

外婆的廚房總是飄來飯菜香,尤其是粽子香,是噴香的,鳳山中山東西路香氣滿溢,那種香會飄到十里外的五甲把我的魂都勾去,沒有聞過任何人包的粽子有比外婆的香。外婆炒的菜是純純正正家鄉味,一手好菜養了幾十人,純浙江手藝煮上一道道江浙名菜,即便是流浪天涯,心底想起的都是外婆的家鄉味。

 

去外婆家都是要吃上苦頭的。要吃上好菜前,得先經過外公的真金火煉試驗,一盤楚河漢界擺好陣勢,可是要先騎馬殺敵衝鋒陷陣一番,要先苦盡才能甘來。輸棋的後果不堪設想,外公拳頭緊握,凸起中指,狠狠用力往頭上一敲,栗子爆頭功展神威,敝人頓時覺得晴天霹靂雷電交加,星星月亮太陽同時出現,地球瞬間公轉自轉速度加快。當時才小一,小一 = 先天性腦殘狀態(被敲頭),小一 = 自主神經不發達反應太慢(被敲頭),贏面的機率為零。為了吃上外婆的一頓飯,得好好專心下棋,專心的原因不是想贏,專心的看外公痛下毒手的那一瞬間,趕快閃人,本人遂練就一身縮頭功,頭痛和下棋在我幼小的心靈,是被劃上等號,往後根本完全不喜歡下棋,但事後下棋的時候倒是異常專心。〈註1〉

 

外公在我國小因病去逝,外婆守寡二十年左右,在睡夢中去逝,享年八十有餘。外公走後,眾多兒子媳婦不合吵著要外婆分家。分家後,外婆試著在每個兒子家輪流住,最後還是搬回老家自己住,變成獨居老人,幫人縫鈕扣靠手工過活。過程中當然有很多不堪的事情,那個舅舅說了什麼、那個舅媽又說了什麼、誰又有意見。有一次,外婆生病,誤診為肺結核,被進行隔離,我不騙你,貪生怕死的戲碼馬上荒腔走板演出,比八點檔的還不堪入目。

 

我的心在落淚,外婆的心在淌血。

 

外婆健健康康時,獨居倒也輕鬆,不用看人臉色,只是寂寞了點。有一次,我和男友去看外婆,順便問問外婆的近況。外婆剛看到我們開開心心地拿了吃的,又是水果又是飲料的,和藹可親地講沒多久,外婆像小孩一樣哭了出來,傷心欲絕,我和外婆說的是家鄉話,男友聽不懂,急得問發生何事,唉,還不是那些不孝子孫惹出來的事,不然怎會有老淚縱橫?一個人住,一口氣往那吐阿,連個說話對象都沒有,外婆不會說國語,把閣下孤獨地送到非洲去住,看你哭是不哭,沒有當過啞巴的人是不會體會這種心情。

 

外婆生病後,家母提出乾脆讓外婆住女兒家,女兒專職照顧,只要兄弟出看護的錢。人多嘴雜,四個兄弟意見全都不合,有人說女兒已經嫁出去,不用管事,有人更說想賺錢也不是這樣賺法。(正想問侯你媽,可惜你媽是我外婆。)由於我外婆也拉不下臉來住女兒家,因為有四個兒子,若是住女兒家,那等於說明了四個兒子的不孝,大家都想要有臉有面,搞得大家都痛苦。總之,兩個舅舅願意在家照顧,兩個舅舅出錢送去養老院,外婆就是一個月搬家一次,比流浪教師還慘。原本壯碩的身體,也被氣的搬的變得骨瘦嶙峋。

 

我真的覺得老人家和無知的孩子一樣無助,我總是想到外婆的笑臉,那天真的笑臉就如同孩子一般,沒有受到細心呵護的對待,卻是受到無情的遭遇。若兄弟姊妹感情好,怎麼會上演這齣人輪大悲劇?外婆還是走得好,我能體會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,一個個親手拉拔大的孩子,沒缺吃也沒少穿過,就能這麼無情。這年頭,自私比親情偉大。

 

外婆去逝第六天晚上舉行招魂,師公經驗二十年有餘,手拿白色幡旗,口中誦讀招魂經文,法事畢,全體人員跪在柏油路的法事壇旁,師公跟大伙要兩個十元硬幣擲茭,師公連三次聖茭,代表魂魄有回來。對於鬼魂之說,敝人是半信半疑,此事隨人高興就好,相信者恆相信之。二來便是討論祖宗牌位放置地點,外婆生前說好要放在三舅家,但卻逝世於小舅家,老人家心意不知有無更改,得擲茭問一下,好讓明天在火化完後,好處理後續問題。師公問問是否要放三兒子家,擲了好幾次,沒聖茭,換大舅擲茭,沒聖茭,換二舅擲,也沒聖茭,換三舅擲茭,還是沒聖茭,換比較孝順的小舅擲,更是沒聖茭。輪了一圈,大家也跪了一輪,從放大舅家問到放小舅家,問不出結果,像是懲罰兒女一般或是外婆有心願未結?

 

師公問問大家:「老太太身前是否有何放不下的心事?」大家開始猜倒底是何心願,上問天文到下問地理,心願事情實屬難猜,大家又跪了一輪,師公告訴外婆,這樣跪下去也不是辦法,時間也過快兩小時,已接近半夜十二點,就告訴外婆此事明天再談如何,也要確定外婆是否在場,若是因為不在場而擲不出茭就好笑了,手一擲銅板,三個聖茭立即出現。(神了)

 

師公的表情似乎有難言之隱,遂道:「老太太生前很愛漂亮,梳個包包頭,所有留下來的遺物全要火化。」

 

大舅:「是是,所有東西都會火化。」

 

師公:「沒有經過她允許保留的同意,所有衣服通通火化。」

 

嘰嘰喳喳,嘰嘰喳喳,嘰嘰喳喳

 

師公:「還有,她生前有用一支柺杖,也要火化。」

 

舅媽:「拐杖,喔,有啦,那時候買給家父(舅媽父親)一支柺杖,但後來家父沒用到就去逝,那支伸縮拐杖會燒給她。」

 

師公:「不是伸縮的唷,是用木頭做的那支。」

 

媽媽:「有啦,那支在老家,是我爸做給她的。」

 

奇了,我真是聽了一頭霧水,師公生前從未看過外婆,怎知道這麼多?外婆梳個包包頭也許從照片外觀可以探知,這支手杖,連照顧外婆舅媽的人都不知道,怪哉。一回家,便和家父討論,我爸嚇了一跳,對,為何師公知道手杖的事情?(歪,家父的反應好像有點慢半拍。)

 

隔天,頭七,全家到,我大力放送推論結果,我哥哥姐姐嫂嫂姐夫全圍在師公旁嘰嘰喳喳,嘰嘰喳喳,外婆的確有回來,師公有看到,梳著包包頭痀僂身影,眉頭深鎖拄著拐杖,外婆的心願是兄弟感情和睦,可惜外婆一火化完,在大伙淨身的那一刻,為了外婆遺照一事,四個兄弟意見不合又起了紛爭,人都還沒離開火葬場,兄弟不合莫有甚者。我問問師公,兄弟不合在比例上有多少,有七八成嗎?師公不可置信地看著我,說道:「沒有啦,沒有這麼高,就一、二成而已。」

 

外婆出現的那一晚上,我從來沒有那麼靠近鬼魂,心底也沒有暗叫不要見到鬼,那晚,我是多麼渴望見到外婆,即使鬼魂也好,我知道外婆一定很傷心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Tea time:

〈註1〉第一次和C下西洋棋時,C說第一次下的人,很少人會贏,規則問明了,我認為夠專心的人就會贏,我果然贏了。第五次下西洋棋時,S說他小三就打敗他的父親,那次我和他撕殺了近一小時,盤面只剩國王和皇后,S驚訝叫道:「Good Work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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